一無所知,是最好的觀看方式
荊菲
1984年,陳凱歌拍攝了這部電影——《黃土地》,作品講述了知識分子在陜西采集民歌的故事,采集民歌的年輕人說“老大爺,你唱一個歌吧。”老大爺很生氣:“不喜不悲的唱什么歌?!”老大爺認為只有在生命或悲或喜的時候才能唱歌,哪有沒事亂唱歌的。文人把作畫變成一種專業(yè),并稱其為“畫家”,可是人真的可以每天都有感而發(fā)揮毫潑墨嗎,當然不見得,如果“為賦新詞強作愁”那就是無病呻吟了。同樣,如果我們面對一幅作品沒有任何感受,倒不如就說不喜歡,不必非要拽一些主義、風格故作風雅,因為在藝術面前,坦誠比博學更可貴。
無論是在一間不知名的畫廊欣賞作品,亦或是在盧浮宮里目睹世界級佳作,遺忘,都是最好的觀看方式。遺忘,是丟棄你本來的知識,純凈地觀看面前的這幅畫作。中外海量美術史對于藝術作品的闡釋,特別是與之相關的哲學命題、文化領域的涉及,使得讀者在觀看畫作之前就有了先入為主的認識,即便真正面對作品,許多人會不由自主的在腦海中尋找與之對應的評論文字,最后心滿意足的點頭稱贊,甚至未曾與畫作中的人物對視,實際上他是帶著別人的眼睛在觀看,與其說在觀看不如說是在尋找,尋找書本上的那段文字。貢布里希在《藝術的故事》中曾寫到:“我們想欣賞那些作品,就必須具有一顆赤子之心,敏于捕捉每一個暗示,感受每一種內在的和諧,特別是要排除冗長的浮華辭令和現成套語的干擾,由于一知半解而引起的自命不凡,那就遠遠不如對藝術一無所知。妙趣橫生地談論藝術并不是什么難事,因為評論家使用的詞語已經泛濫無歸,毫無精確性了,但是用嶄新的眼光去觀看一幅畫,大膽地到畫里去尋幽探勝卻是遠為困難而又遠為有益的工作”。所以只有用純凈的心去感受作品,才能完全沉浸在藝術的美好之中。
遺忘,是觀看前的必備工作。古人撫琴之前必焚香、沐浴、齋戒,為使自己的心安靜下來,今日我們倒不必如此興師動眾,但是內心的安靜卻是必要的,在觀看作品之前我們需要給自己一點時間,遺忘煩惱與快樂,遺忘行程單中密密麻麻的工作、遺忘上司給你的假日紅包,將自己的心倒空,用觀看撫摸作者在畫作中留下的痕跡,順著它慢慢感受一場歡鬧的盛宴、感受少女手中即將滑落的酒杯、感受折扇后面游離的眼神,我們無需太多的講解,無需記住所有的畫作,離開藝術宮殿的時候,心揣一幅屬于自己的佳作就好,分享的秘密只有你和她知道。許多觀者認為自己不懂藝術無法欣賞,特別是抽象藝術,但他們卻對織有抽象圖案的地毯贊賞有加,事實上我們喜歡一幅作品就像我們欣賞這幅地毯圖案一樣,無需任何理由,往往是這圖案進入美術館之后觀眾反而“看不懂”了,所以我們要倒空自己的內心,忘記時間與地點,因為藝術的觀看不同于日常的觀看,它不是為了某種目的所觀看,而是為了享受而觀看,作為觀眾,我們只有長時間努力觀看,才會發(fā)現作品的魅力,才會發(fā)現我們原本看不到的東西,而這也是我們日益或缺的行為,但即便在盧浮宮,匆匆的腳步還是驚擾了這些世界頂級的佳作,湊上前去拍照留影,趕緊尋找清單中的下一幅,卻從未被作品所打動。
面對張廣慧的這套《四時佳興》,相信許多人會不由的發(fā)問:版畫是怎樣的,與油畫、國畫有什么不同?美術史上那些藝術家還以樹為主題進行了創(chuàng)作?帶著這樣的疑問,觀看的第一步便順理成章的開始了。首先,找來版畫專業(yè)書研讀以下的文字:“版畫不能做到與自然景觀完全一致,因為它的作畫工具是刀,它也不能像油畫那樣反復修改覆蓋,也不可能像寫意那樣酣暢淋漓地宣泄,版畫更為簡練、概括”、“套色木版的特點是每一版如果單獨拿出來看會覺得特別抽象,可能是一條線、幾個點”;關于樹的主題,我們找來梵高的作品加以了解:“在梵高短暫的藝術生涯中,樹的這一題材總是讓他魂牽夢繞。‘那兒的風景如畫,高貴的樹上散發(fā)出陣陣寧靜的氣息和威嚴感’,梵高在給弟弟提奧的信中寫到。梵高一直被樹木在風景中強大的視覺存在多深深吸引,他筆下的樹木具有高度精美的形態(tài),同時他也為自己的畫面增添了一種有意而為之的象征性,盛開的果樹象征新的生命與希望,而修剪過的樹頭則成為衰敗與死亡的象征,他把截頭柳樹擬人為救濟院里的孤寡老人”。在完成這一系列準備工作后,我們翻開第一幅《四季佳興之一 正月•午時》,同時腦海里開始翻書,搜索關于套色木刻的文字,找尋畫作中的點與線,品味這些刀痕,讓自己能夠感受到版畫與其它畫種的不同,《四季佳興之六 暑月•卯時》中我們看到了一棵棵枝葉繁茂的綠樹,此時記起梵高的畫作,明白原來這是藝術家對生命力的贊美,于是心滿意足的翻看下一幅作品,尋找那位垂死的老人,這樣的觀看很全面、很深入,同時也很無意義。如果我們遺忘所學,不再糾結于詞匯的闡釋、名作的向導,再次觀看《四季佳興》,會在正月的午時感受到陽光輕觸枝丫微風親吻樹干的溫柔、在季春的子時體會到促雨傾瀉伴有雷電的顫動,仲夏的午后躲在密黑的樹葉下面偷一份閑涼給自己、正秋的傍晚光成為一道閃電刺穿樹葉的遮擋四散開來,孟冬來臨安靜的星空下雪精靈悄悄地降落在沉睡的樹叢中、暮冬的夜晚星光流溢好似螢火蟲閃爍在天空擁抱萬物的懷抱中,新的四季即將在沉睡后蘇醒。安靜的觀看讓我們置身于大自然的無限之中,這樣的觀看仿佛是一雙手,撫摸到了畫面中的每一處刀痕,它們就像是舞者在冰面上劃出的優(yōu)美舞姿,富有無盡的力量與節(jié)奏。藝術的觀看有時是一種救治,面對一件作品,你對她一無所知,卻被感動。
我們的觀看無需更多,側耳傾聽畫作中時有時無的微風、感受雨滴淋過大地的濕潤,抬頭迎接穿過樹叢的這一縷陽光,在一個把自己放下的夜晚瞭望點點繁星,無論春、夏、秋、冬,都有一位藝術家在為你刻畫這份感動,不是很好嗎?
2014年11月于武漢美術館